【师父】剧情解读:民国年间咏春传人陈识,学徒耿良辰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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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师父】剧情解读:民国年间咏春传人陈识,学徒耿良辰……

该片讲述了南派宗师陈识北上开武馆,由此触发一段民国武林传奇的故事。

民国年间师父陈识为完成“咏春北上,弘扬武学”的使命,来到天津。初来乍到的师父在一次因缘际会下,于一家西餐厅邂逅了师娘并一见钟情,后经人说亲二人喜结连理。为了在天津开武馆立足,师父陈识收当地青年耿良辰为徒,徒弟需按照江湖规矩代替师父踢馆,二人由此被卷入一场江湖巨变。最初二者各怀心事,却在经历了一番“生死劫难”后,生出难以割舍的情义。师父本以弘扬武学为终生寄托,徒弟只是他圆江 湖之梦所借助的手段,却在不经意间为其命运所牵系。徒弟飞扬勇决,放荡不羁,却总在重要关头坚守使命。他们既初心仍在,却也难负真情……


【一】

“比武的秘诀是――头不躲。人的头快不过人的手……”

一九三三年,天津租界,秋山街洪德里“坚村”咖啡馆,一个鼻青脸肿的青年如是说。

他身后的桌位远远坐着一位日本女人,白底碎花和服,露一截藕白后颈。他叫耿良辰,劳工小贩的短打装束。他的同桌是两位中年人,放在桌面上的手厚过常人,指节处的茧子铜黄,是长年打沙袋、木桩的结果。

他俩穿着长衫,质地上等。天津的武馆受政要富贾支持,拳师的月薪可买百斤牛肉。看得出,他俩忍着厌恶。

“不信?你打我!来!”耿良辰离座,要他俩站起来一个。他俩互看一眼,站起一人,慢打一拳。这是试手,取消了速度力量。

耿良辰登时兴奋,头侧躲,擒住那人手腕一晃,让那人的手打上自己的脸:“看看!腕子细,脖子粗,你说手转得快,还是头转得快?”

那人一脸无聊:“手!”

耿良辰呵呵笑了,父亲激励孩子的笑:“再来!”

那人狠瞪着耿良辰,再次慢打一拳,耿良辰头不躲,出掌贴上那人肋骨,那人拳头在他脸前停下。耿良辰:“头没手快,手比手快。”

那人退后两步,抱拳作礼:“受教了。”眼中厌恶到了极点。

还坐着的一人说话,语调不卑不亢,武馆里总有这种会讲场面话的人才:“半个时辰前,在武馆里,他就败给你了。照武行规矩,对踢场子的人,不论输赢,武馆都要请客,你非要喝咖啡,我们也做到了,为何还要羞辱他?”

耿良辰:“练拳的坐一块儿,不就是聊聊拳么?我没错吧!”

“跟你再比一次!”

两拳师怒不可遏。耿良辰反而坐回椅子,喝尽残咖啡:“我才练了一年拳,头不躲,难免给人打上。这个月比武多了点,门牙给打松了,想再比,您得过十天,容我的牙长牢点。”

“我给你镶金牙!”

一拳师出手,顿时肋下中掌,未及呻吟,瘫死过去。另一拳师忙掀起他上身,用膝盖抵住他脊椎,手抄他下巴将脖子仰起,嘴里进了气,哭出一声,如婴儿之泣。

人醒了,四肢仍废着,要起身还得缓一会儿。柜台内有两位侍者,为何日本咖啡馆的侍者总是老人?远处桌位的和服女人已站起,脂粉煞白,几同玩偶。

耿良辰捂着嘴,盯着那拳师的救治手法,呜噜噜搭话:“您这手,绝了!”拳师忙于施救,一时忘了敌我:“这算什么?练拳的都会。你师父没教你?”

耿良辰摇摇头:“我那师父啊……”拳师眼中恢复了敌意,他没再说下去,捂嘴向门走去。

身后传来一声:“要给你镶金牙么?”

咖啡馆的门上镶着毛玻璃,街面朦胧如梦。耿良辰眼中有一抹恍惚,未答话,推门而出。

【二】

“你躺着,怎么给你换床单?起来!”

“你过来,就知道怎么换了。”

“呸!”

逗房东的二女儿有一会儿了,耿良辰躺在床上,捂着嘴。房东有三女,皆浑圆性感,渔民后代的习性,不忌男女调笑,甚至骨子里喜欢。天津本是水城,九河汇拢处。

大女半年前嫁人,耿良辰常跟二女说,他睡过她姐姐。

房东老太太在院子里喊了,催二女上街。耳朵眼胡同的炸糕金黄酥脆,红豆馅嫩如鲜果,是老太太唯一的嗜口。人老,不吃晚饭,怕消化不起,夜里难受。吃年糕在下午三点。

二女:“快别闹了。”

她一步跨到床前,耿良辰挺身跃起。二女本能一竖小臂,护住乳房,撞进耿良辰怀里。耿良辰如受火烫,蹿到门口。占女人便宜,只到此程度。

二女:“快滚吧!”俯身换床单了。

她臀部滚滚,腰部圆圆。听街头的老混混讲,姑娘出嫁后,腰会瘦下来――瞄着她的腰,耿良辰有种奔跑后喝水喝急了的不适感,喝一声:“哪天你嫁人,我就在前一天睡了你!”

她没听见。耿良辰出门了。

他喜欢的不是她。他是个街头租书的。

一九二二年,以《江湖奇侠传》为启,南方有了武侠小说。一九三三年,是“北五家”时代,还珠楼主的《蜀山剑侠传》已现世有一段时间了,风头正劲,除报纸连载外,以小册子方式,写一段售一段。

一册字数少则两万多则六万,押金两角,租一天一分。他也出租“北五家”的白羽、郑证因等人的小说,但主要靠还珠楼主活命。上海一户五口之家,两人打工,一月三十三元可得温饱。在天津,需十四元。他是一人独活,七元足矣。

北马路上的一片五米长墙根,是他的营生地。那是北海楼的西墙根,北海楼是商场,三楼有茶馆。天津水质咸,不能直接饮用,自家烧水煤费高,都是去水铺买水。茶馆提供热水,茶馆是北方人的半个家,老客户刷牙、洗脚也在里面。

茶客租了书,拿上茶馆看。还有街头散客,天津人不愿待在家里,喜欢待在街上。书摊家当是一架独轮车,五个小马扎。车上摆书,马扎供人坐看。五个马扎不够,但也不多准备了,人会靠墙站着看。

耿良辰原本是个脚行,帮人搬家运货的,是师父让他干了租书,因为“习武人经不起力气活”,练拳后扛重物,精力奔泻,等于找死。

“我那个师父啊……”去北海楼的路上,耿良辰再次感慨。他拥书七十本,是师父出的钱,可谓恩重如山,他打了八家武馆,有了大人物自然而有的谦逊心理――人活着竟可如此荣耀!但近日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――师父在盼着他死。

“怎能这么想?这叫忘恩负义,耿良辰,你是个小人!”他抽了自己一记耳光。天津人走在街上,跟在家里一样,不顾忌旁人眼光。他又自抽了一记耳光。

师父是一年前遇上的,农历三月二十三,天后宫庙会。那时,他还做脚行。

脚行设有“站街”一职,监视街面,见有商家自运货物,便呼来附近兄弟扣下,勒索高价运费,遇上伙计多的商家,总是一场群殴。脚行人都出身穷苦,有恶行也有善根,见老人摔伤街头,会帮忙送医;见混混调戏妇女,会阻拦。

庙会上女人多,每年都出事。晚饭时,他听一个站街讲,散庙会的时候,有对夫妇被混混盯上,跟了几条街,因为女的漂亮。要被跟到住址,便会后患无穷。男的露了功夫,一人打七混混,都是一下倒一个,快得看不清手法。

天津武馆多,对于街头显功夫的高人,天津人不稀罕。他却有了好奇,想看看这女人的漂亮。天津女人时髦,紧追上海,街上漂亮的多了,原该不稀罕。

第二天早晨,他买了盒三炮台香烟,见到站街便递一根,一个个路口串下去,光了半盒烟,找到那对男女家。

三炮台质劣,抽一口皱下眉。这个家,只有一间房,无遮无拦。一道不足膝盖高的荆棘围出个院子,房前一地木屑。有木匠台子,一个未刷漆的柜子立在防雨的油布棚下。

看到了那女人。她站出门槛,把一手瓜子皮扔了,反身回屋。

阳光暴烈,瓜子皮透亮如雪花。女人小脸纤身,脖颈如荷叶秆挺拔。

跨过荆棘,站在院中,他喊:“屋里有人么?”女人走出,一双眼镇住了他。

不是十六七姑娘的明眸,不是青楼女子的媚眼,如远山,淡而确定不移。神差鬼使,他说他是来比武的。

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,做出招待亲朋的礼节,从屋里端出个脸盆架,说:“洗把脸,慢慢等。我男人回来,得要一会儿。”

他洗了脸。两个时辰后,她成了他的师娘。

半个时辰后,她男人回来,手里拎着八十只螃蟹。天津河多,螃蟹不值钱,买不起白面的底层人家,螃蟹等同于野菜。

男人洗脸,她去蒸螃蟹了。螃蟹蒸好,他被打倒四十多次,眼皮肿如核桃,流着鼻血。男人停手时,额头淌下大片汗水,有些气喘。

街头总有纠纷,脚行都会打架。他手黑,反应快,逢打群架就兴奋,盯上一个人:追出几条街,也要把人打趴下,被骂作“猪吃食,不撒口”。

没想到,给人耍猴般地打了!他记起所有他不屑的混混手段,撒石灰、捅刀子、打弹弓――第一次想弄死一个人。

男人让女人摆桌子,拍拍他肩膀,语带歉意,说去河边买螃蟹,受了湿气,身上不畅快,想出出汗,便多活动了会儿。还赞他骨头架子比例好、两脚天生的灵活。

他憋着一股委屈,随时会像小孩般哭出来,也像小孩般听话。女人递上毛巾,他乖乖洗脸,男人一递上螃蟹,就吃了起来。

他吃了二十只,男人吃了十只,她吃了五十只。

平素吃不上猪肉的人,饭量都大,干活的日子,一个脚行一顿饭能吃两斤米。但吃螃蟹不是嗑瓜子,她未免太能吃了――她的腰不见肥,这是女人有男人的好处。

饭后,男人说:“你这身子骨,不学拳,可惜了。跟我练吧。”他脑子蒙蒙的,当即磕头,叫了师父。

师父叫陈识,师娘叫赵国卉。女人名中有个“国”字,实在是太大了。

北海楼西墙根,摆着他的书摊。坐在马扎上看书的有两个学生、一个前清老秀才。书摊边是个茶汤摊子,一个清朝的龙嘴大铜壶。耿良辰不在时,茶汤姑娘帮他守书摊。

她比他小五岁,但他总占她便宜。今天让她看摊,是回去午睡。自从牙松了以后,生出老人毛病,白日里常犯困。

她肥腰肥腿,日本玩偶般面色雪白、瞳仁墨黑,见耿良辰过来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齐整的牙。有一点喜欢她吧,喜欢她的牙。牙的质地和牙床的鲜红度,显示出她遗传优良,有一条长长的健康的祖先谱系。

他也是健康的。练拳后,常梦见自己的肋骨,十二根肋骨洁白坚硬,如同象牙。健康是一种磁性,健康的人之间有着特殊的吸力――这是他观察师父、师娘得出的结论。

或许,服从于健康,他和茶汤女会吸在一起,结婚生子一唉,跟她过日子,自己会很不耐烦,一定早死。临终前,咬着她的耳朵嘱咐:“我练了一辈子武,有点成就。肋骨拆下来,卖给洋人,就说是象牙。”

他的十二根肋骨,被当作小象的牙,卖了很多钱,她抽鸦片、赌博、养小白脸,仍绰绰有余,但她人老实,只会省吃俭用地活着,成为一个高寿的老太太,一脸慈祥地死去,糟蹋了这笔钱――他无数次重复这个想法,尤其见到她面后,暗中一想,快乐无比。

发觉他一脸坏笑地盯着自己,她会叫:“你怎么啦?”脸蛋显出两簇淡淡的血丝。最新鲜的苹果和最新鲜的桃子,皮上也是这样的血丝。

他走向她,她回去了自己的茶汤摊子。坐在书摊后,有着吃了一顿冷饭冷菜后的沮丧,看着熙攘人群,他告诫自己,振作点,还有许多武馆要踢,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。

习武后,师父判断练三年,他可以踢馆。他的天赋比预想高,只用了一年。

天津有武馆十九家,平均一所武馆十来个学员,靠收学费根本无法维持。武馆重要的不是学员,是师父。自民国初年,国民政府提倡武风以来,武术只促成了武侠小说热潮,对大众改变甚微,大众要劳苦过活或吃喝玩乐,没时间练武。

官员和商人给武馆捐款,只为养住有名的师父。名师越出越多,凑成繁荣格局,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小拳种纷纷现世,耿良辰的师父便是个小拳种门人。

耿良辰第一次踢馆的前夜,在师父家吃了顿螃蟹。师父说,不与大众发生关系的事,也可以兴盛,比如国画、瓷器,便是富贾高官玩出来的。武术现今的处境等于国画、瓷器,但武术不是实物,进不了“奇货可居”的金钱游戏。政治需求改变后,武术的兴盛便会断亡。

漫长的清朝,民间是禁武的。眼前的畸形繁荣,恰是小拳种出头之日,机不可失――耿良辰质疑,既然断亡是必然,赶在断亡前出名,有何意义?

师父:“寂寂无名,愧对祖师。你现在不懂,但等我死了,只剩你了,就会明白这个‘愧’字有多难受。”

师父的神色,有着长远谋划者的酸楚与壮志,征服了他。

武术跟科技一样,是时代秀。明知南北都一样,开武馆收不到学员,北方官员仍组织“七虎下江南”、“九龙降羊城”的活动,让北方拳师联合南下授徒,做半月游或一月游,大造舆论。

虚名的意义何在?提倡武风已有二十年,一个持续的事物,不论虚实,总会有人不断投入。师父练的是咏春拳,限于广东福建,习者寥寥。师父以个人的方式,北上了。

天津是武馆最多的城市,赢了这里,便有一世之名。他渐渐体会出师父的思路:以木匠身份入津,为摸清众武馆底细,选一个天津本地人做徒弟,可免去“南拳打北拳”的地域敏感。

只是不知师父的下一步。天津武馆十九家,踢多少方止?扬名以后,如何收场?应该不会是“扬名、开馆”这么简单,太顺理成章的事情总有危险。

街面上过去一队运货的脚行,他们中有旧日兄弟,都没理耿良辰。摆书的独轮车,是脚行工具。脚行的老大叫“本屋”,脚行是一天一结账,但跟本屋有口头契约,一千三年或五年,退行要赔款――耿良辰没跟师父说,自己交了这笔钱,交了又心疼,那是卖了多年力气攒的,用的独轮车便没还给脚行。

独轮车不值钱,本屋没追要,但行有行规,脚行兄弟从此不理他。

踢到第五家武馆,很想花钱请脚行兄弟喝酒。不为炫耀,源于恐慌。他愿意花光所有的钱,但知道他们不会来。

望着远去的脚行兄弟,他抽了独轮车一巴掌,如一记耳光。树木山石都挡不住天敌,野外物种最大的保护,是它的群体。这个不值钱的东西,让他成了一只失群的羊,无躲无藏。

到晚饭时分,书摊还可以摆下去。独轮车上挂有马灯,十米外有路灯,都不太亮,半个时辰后,几位散客看酸了眼,他就挣到了一天的钱。

下来了一批茶客,茶馆只提供点心、面条,他们是去附近饭庄吃饭。其中有人还书,有人搭话:“听说你又踢了个武馆,真的假的?”

这种话,他从不理,耻于成为闲人谈资。他还没到惊动富贾高官的程度,打出来的名声,仅对混混起作用,路过书摊,他们会鞠躬打千,眼中是真诚的佩服。但武行和混混是相互制约的两股势力,不能有私交。

牙,或许没那么松,是个拖延去踢第九家武馆的理由――耿良辰的牙疼了起来,七八天了,他只敢喝粥,见到馒头都犯怵。

想喝一碗茶汤。冲茶汤前,会撤下几颗冰糖碎渣儿,滚水一冲,五步内都是甜丝丝的香气。茶汤女在看他,她总是看他,他总是占她便宜,只要递个眼神,她就会飞快冲一碗送来,不算钱。

他几乎要递出那个眼神了,一个人力车夫在茶汤摊停下。人力车是日本人的发明,人力车夫原本属于脚行,随着日本在天津建了造车厂,车行就从脚行分离出去,一个车行一个老大,也叫本屋。

车夫身材壮硕,娃娃脸,买了碗茶汤。耿良辰备感厌恶,转身点马灯了,忽觉脖梗一凉,后背肌肉收伞般收紧――这是遭遇劲敌的预感,如野兽直觉,没踢过八家武馆,他不会有。

缓缓回视。

车夫蹲着喝茶汤,低压的毡帽帽檐下,闪着狼眼的亮光。

蹲着的姿势,腿形松垮,无习武迹象。

呵呵。

耿良辰,你疑神疑鬼,说明你当小人物当得太久,记着,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。

【三】

这是一个“出师父不出徒弟”的时代,各派都有名师,都后继无人――天津八卦掌耆老郑山傲如是说。陈识北上天津,唯一拜访的人是他。

扬名需要深远策划,“一战成名”只属于武侠小说,现实中,一次扬名行为的周期是三到五年,布局和善后占去大部分时间。

放耿良辰去踢馆,是想好了后路。耿良辰踢到了第八家,已是天津武行能忍受的极限,将会有一位名师出面将他击败,维护住天津武林的体面。在这位名师的主持下,耿良辰作为一个犯乱的徒弟,被逐出天津,而连踢八家的战绩得到承认,背后的师父浮出水面,收取胜利果实,立名号开武馆。

――这是小拳种博出位的运作方式,踢馆者是牺牲品,一个门派立住了,一个人才毁掉了。这位承担除乱、扶正责任的名师,是运作最关键的一环,得是年高德勋、各派皆服的人物,陈识只选中的是郑山傲。

郑山傲一个人有两个脑子,老江湖的狡猾、武痴的纯真。

两年前一次“九龙降羊城”的北拳南下,郑山傲是九龙之首。陈识托人引荐,以晚辈身份,向郑山傲展示了咏春拳。咏春拳只有三个套路,一皆简短,快打不足一分钟。他打的是咏春拳的第一套拳“小念头”,打了一半,郑山傲便不再看,低头喝茶,会见就此结束。

南拳不入郑山做法眼,引荐人备感无趣,陈识则心中有数,不再出家门。第三天,等来了郑山傲孤身夜访,他入门便问:“八卦掌的东西,你怎么会?”

公诸于世的八卦掌,是走转不停的拳术,而内部则以静立久站来训练,与咏春拳“小念头”要领一致:两脚内八字站立,大腿有缓缓夹意。

人体是天然的卸力系统,拳头的击打力再大,也会被肌肉弹开,最多把人打得皮开肉绽。而经过站法训练,拳头可产生透力,透过骨肉震伤内脏。这一站,在八卦掌叫“夹马桩”,在咏春拳叫“二字钳羊马”。

真人面前不说假话。咏春拳的第三套拳叫“标指”,伤敌眼目的毒招,不能对外演练,有“标指不出门”的戒律,陈识也打给郑山傲看了。郑山傲变了脸色,因为跟八卦掌的“金丝抹眉”同理。

“金丝抹眉”是郑山傲师父留给他的绝招,只用过两次,赚下一世威名。

郑山傲感慨:“年轻时习八卦掌,有个疑问,如此高妙之术,难道只有我家祖师一人悟到?但看了三十年,今天才看到。果真‘天道不独秘’,南方也有人悟到。”

这一夜,郑山傲是武痴本色,跟陈识称兄道弟。

利益上建立的友谊,常以背叛为结局;学问上建立的友谊,可以依靠。半年后,陈识北上天津,直说为扬名而来,郑山傲就没在饭庄请客,以免人多眼杂,给武行人物瞧见。要在日后承担处乱、扶正的任务,便要隐瞒两人的私交。

给陈识接风,选择了武行人不会去的北安里俱乐部――法国人开的赌场。郑山傲徒弟中有一位是军阀的副官,在赌场消费可记账,偶尔也彻夜烂赌,这天一脸严肃地带陈识去了赌场内的舞厅。

舞厅有大腿舞表演,舞者多为白俄女子。俄国革命后,许多俄国贵族流亡到天津,迅速落魄。大腿舞是法国式的,还有俄国的格鲁吉亚舞。

经历了裸露程度惊人的大腿舞后,看着一位高帽长裙的舞者登场,陈识小有惊诧。长裙及地,看不到脚,舞者身形不动,行了一圈,状如飘行。

舞者十八九岁,正在最美年龄,端庄如王后。比起大腿舞的活蹦乱跳,她仅凭行走便赢得掌声,格外超凡脱俗。

毕竟是艳舞表演,行了五六圈后,一位男舞者扯下她的长裙,她维持着舞姿,长腿亮如银梭。飘行的奥妙,原来是在裙子遮挡下,高频率地小步而行,膝盖内侧肌肉如鱼的游姿――陈识的眼神有了变化,郑山傲凑过来:“看到了?”陈识点头。郑山傲:“走吧。”

赌场外有花园,设供人吸烟、闲聊的长椅。郑陈二人在那里,谈出一件逆世功业。

“天下武馆都是摆面子的,收不到学员,去学也受骗。我学拳的时候,师兄弟间不能有交流,师父都是单独传授。武馆是学员们一块练,违反千古的传艺规矩,哪个名师会把真东西在那里教?”

“唉,好武之风,是政客们的游戏,习武人反而是陪着玩的。”

“我不是感慨这个。八卦门规矩,一代得真传者不超过三人,世面上流行的八卦掌就不是八卦,我不知该叫它什么。我看不下去,但学拳之初,已发誓守秘。自世上有了武馆,二十年来,没出过人才,因为天下武馆,批发的都是假货。”

“您那句名言――这是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时代,原来是在骂人。”

“老了,还骂人,就无趣了,我现今想的是别的。提倡武术从来是~件虚事,我想把它变实了。天道不独秘,格鲁吉亚舞裙下步法跟‘八卦走转’同理,这个白俄女人吓坏了我,如果我们再不教真的,洋人早晚会研究出来,我们的子孙要永远挨打了。”

天津的名师们不会违反守秘原则,否则会被各自的门派讨伐,需要一个外来者率先犯规。二人在长椅上是同向并坐,郑山傲转头,正对陈识:“如果你答应开武馆传真的,我便让咏春拳在天津扬名。”

陈识一病七天。

第八天,郑山傲在以做德式西餐闻名的起士林餐厅宴请他。他答应了。他要教出一个踢馆的弟子,在找到这个天才前,找到了一个女人。就在郑山傲请客时,她是起士林餐厅的托盘姑娘,脖颈如荷花秆挺拔。他也发过守秘誓言,承诺此生只真传两人。他做的是欺师灭祖的决定,起士林的面包免费,不自觉越吃越多,吃到第七盘,托盘姑娘说:“别吃了,我见不得占便宜没够的男人。”

她的眼,如远山,淡而确定不移。

男人的伟业,总是逆世而行。逆世之心,敏感多情。郑山傲叹口气,看出陈识中邪,一眼迷上了她。

她有个舅舅是教会学校的锅炉房师傅,有个远房舅舅供应起士林水果,所以在教会学校长大,在起士林打工。她是个无嫁妆的贫家女,最好的命运是被一个来旅游的德国绅士看上,远嫁欧洲。她思考过,此人不必是青年。

郑山傲找她父母商谈,她嫁给了他。

陈识家在广东开平号称“九十九楼”,曾是建洋楼最多的豪族,衰败于一场兵变。家境好时,他年少体弱,为治病学了咏春拳,不料成为日后唯一的生存技能。他给南昌商人做过保镖,在广州警察局短暂任职,护送过去南洋的货船……

他有些积蓄。他带她住进了贫民区――这是郑山傲的建议。

日后,当他训练出的人开始踢馆,会不断有武行人找上家门,责问为何放任徒弟作乱,他只能回答“管不住”。自顾不暇的贫穷生活,可以博得他人原谅。

穷人都是忙人。他学会了木匠活,让家里呈现出越忙越挣不到钱的底层特征。在郑山傲看来,娶她是一步棋,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是男人最好的伪装。

作为在世上混过一圈的人,陈识经历过一些露水姻缘,半夜在一个女人身上醒来,总闻到自己散发着讨厌的鱼腥味。新婚之夜,他闻自己,是雨后林木的清爽气。

什么也不能对她说。只是一夜一夜地睡她。

她也不作多想。有次问她:“我怎么样?”她:“好。”

不如抱着她就此死了,咏春拳扬名之事,本该下一代完成。

没想到耿良辰会出现,天意。

教给耿良辰的,都先教给了郑山傲。成名容易,保名难,郑山傲十五年没比过武,日后一战,不但要赢,还要赢得漂亮。

隔三差五,陈识以“接了修门窗的活儿”为由离家。低压毡帽,走街串巷,确定没碰上武行人物,才转奔郑山傲家,敲后门而入。

郑山傲追根问底的武痴本色,令陈识越教越多,远超过耿良辰所学。咏春拳只有三套拳,在他师爷一代,吸收了清朝水兵用的八斩刀,在狭隘船面上作战,敌我双方都无躲避余地,八斩刀是一击必杀的攻击型刀技。

在他这一代,吸收了江西镖师用的日月乾坤刀。走镖路上遇土匪,要以和为贵,一旦动手,让其“劳而无功,自愧而退”为上策。日月乾坤刀是最擅防守的刀,在一根齐胸长棍的两头安刀,一把略长一把略短。对敌时,两手握棍子中部,左右轮番扇出。

手握部位装有月牙形护手,月牙尖冲外。如果敌人兵器突破了两头的刀,攻到近身时,仍可用月牙对拼。

北上时,将刀拆散后装箱携带。唉,为郑山傲装上的刀。每每看郑山傲练得津津有味,想起北上时的豪情,陈识会一阵恍惚:这事似乎郑山傲成了最大获益者。

唉,越执著,越会为人所夺――这是咏春拳的交手口诀,也是人事规律。

日月乾坤刀一直放在郑宅,郑山傲练刀热情不减,不好要回去。一日走出郑宅,陈识忽生悔意,后悔这一天用在武术上,这一天用来陪她,该有多好。

回家路上,有人卖狗崽,叫卖词动人:“不为挣钱,只为给狗狗找个好人家。”

陈识上前,卖狗人堆笑:“看您一脸善相,给多少钱都行!”经过一番讨价还价,抱了一只小狗走。

小狗卧于臂弯,像块烤红薯。他心里暖暖的,这下好了,自己在郑宅时,它可以陪她。

一年后,耿良辰开始踢馆,小狗也长到半个小腿高。



《师父》
【四】

习武人谈判,放杯子的一下,是最终表态。中州、夏虞两家武馆的管事造访陈识,问责耿良辰踢馆事件。两家武馆是天津武馆的翘楚,馆长之下管事最大。

陈识应答的是“此徒乖张,我管不了”。两管事放下茶杯,杯底都在茶盘沿上蹭了一下――这是要生事端的表示。

陈识知道,事态按预计的又前进一步,天津武行不会容许第九家武馆被踢――郑山傲即将出山比武。

从未去过耿良辰住所,也没让他请过一顿饭。不愿意受他一点情,因为他是个棋盘上的弃子。送走两管事,以遛狗为由,陈识出门,向北海楼行去,那里有耿良辰的书摊。

最终没走到北海楼,转去河边买了螃蟹。

拎着八十只螃蟹回家,滴了一路水,解脱了负罪感:“大鱼吃小鱼,小鱼吃虾米。习武人活的就是‘强弱生死’,既然习了武,便要认命。我如此,他凭什么不如此?”

晚饭,陈识吃了三十只,她吃了五十只。

郑山傲六十三岁,所有年轻人的恶习――熬夜、抽烟、赌博――他都有,他的体能强于青年。但他是个老人了,老人都有恐慌,难以恰到好处,往往过分。耿良辰会残废。

掰裂螃蟹腿的声音刺耳,陈识三十只螃蟹的腿都匀给了她。

此夜,很想要她,但抑制住自己。她酒足饭饱,睡得四肢开张,如浮在浅水上的一大团落叶。

耿良辰最初学拳,是因为她。最初的一天,他拎着八十只螃蟹归来,她坐在门槛上嗑瓜子,耿良辰看着她,正如他在起士林看她的眼神。

学拳,为看她。耿良辰心思,陈识知道,自信他练下去便会改变,拳中有尊卑。果然,他不再敢看她,因为对陈识敬意日深。

摸上她胯骨,如抚刀背。

郑山傲是武痴,也是老江湖。名誉之战,必下狠手。耿良辰会身死。

等他死后,再要她吧。

为了第一次见到他时,他那双眼睛。

陈识如此许诺,猛想起自己拜师时发下的守秘誓言,如遭雷击。天亮时分,趴上她身体,她本能地呻吟一声。

郑山傲在北安里俱乐部的消费,是徒弟林希文买单。林希文出师后参军,现是山东督军的副官,督军在天津造了洋楼,他一月一次来津监工。

下午,陈识从后门入郑宅,郑山傲刚穿好衣服,准备出门。他穿着浅灰色衣裤,说这一身原本雪白,一等宁波绸缎。

林希文这次来津,带了台摄影机,要拍郑山傲的“少林破壁”。天下功夫出少林,少林寺有群僧习武的大型壁画,其中对练的人形有四十多组,参透其用法,称为“破壁”。

郑山傲并不懂少林拳理法,只是取姿势相近的八卦掌散招去套图形,都套上了。这是两月前,他在武馆跟学员聊天高兴了,随手玩出来的。不料学员们如获至宝,整理后登报,获评“破千古之谜,惠当代百姓”。

经林希文力捧,山东督军大感兴趣,让拍成电影带回山东。如得督军赏识,它可能成为军队的操练项目。

郑山傲的雪白绸衣,是当年“九龙降羊城”的拳术表演服,剪裁精当,动起来尤显身形潇洒。郑山傲十分喜欢,才穿过两次。但电影胶片忌讳白色,会让画面不成调。只好用香灰洗成灰衣,看似一般棉布。

郑山傲笑道:“有点心疼!”

看他兴致正高,求他对耿良辰手下留情的话,陈识就没说出口,反正日子还多,只说今天来教刀。“改日,改日。”郑山傲走了,正门有接他的车。

美国福特轿车。因国民政府大量配用,几乎是中国的官车。

后几日,陈识再来,后门用人均说郑山傲未归家。

日子经不起拖,陈识被叫去了中州武馆,还有三位别家的馆长在。

已表明自己是个管不住徒弟的师父,按理,比武帖子该直接交给耿良辰――那就是要口头通知他,惩戒者人选是郑山傲。

陈识坐定,这是个圆桌。没有递上帖子,摆上一个茶盘,五杯沏好的茶。围坐的馆长们依次拿杯。

陈识知道,这是以茶表态。如果剩给自己的茶,是最边上的一杯,大家还是朋友。

剩下的是中央一杯。

这是为敌的表示。不会有比武了,他们将不择手段,将耿良辰除掉。

各馆长看着他,只要他拿了茶杯,便是默认这事,今日会面便可结束。

陈识背上一层如霜的冷汗:“天津六十多家武馆,只你们几个说了算?郑山傲郑老先生什么态度?”

某馆长:“摆茶,是为不说话。拿了吧。”

陈识伸手,指尖未碰到茶杯,各馆长已起身离座。

【五】

屋顶的瓦片,如武将的铠甲。郑宅是大四合套院,一个四合院、两个三合院、一个独门独院的组合。一个习武的,竟可如此有钱。

后门,陈识没有敲门,顺墙翻人。

郑山傲在家,刚穿好衣服,深色衬衫,雪白西装。

陈识感慨:他还是喜欢白色。

郑山傲警觉转身,有着一流高手的凶相,随即开口一笑,露出三颗新镶的金牙。他以跟小伙子比赛牙剥甘蔗皮闻名,一丈长甘蔗能剥四根,一口天然好牙原是他的骄傲。

陈识没问他出了何事,他坐下穿皮鞋,笑呵呵说:“我今天乘船出海,杭州转广州,去新加坡。有个人跟我走,我要去接她。你有话,咱们车上说。”

郑宅大门挂着出售告示,停一辆福特敞篷轿车。不是官员派车,郑山傲花钱雇的。

车驶入租界。郑山傲开言:“天津没我这号人物了。”

传说西南边陲有一种叫“狗鹰”的鹰种,小鹰长大后先咬死老鹰。以前武行里,尽是狗鹰。

习武人成名,多是打别的门派。如果自己师父有名,也可以打师父,称作“谢师礼”。无人觉得不妥,被打的师父觉得徒弟超过自己,是祖师技艺不衰,会请客庆祝。

二十年来,拳师成社会名人,输不起了。“谢师礼”被严厉禁止,甚至青年人只能与同辈人比武,向前辈挑战,被视为大逆不道。

林希文心在仕途,习武不勤。对这个徒弟,郑山傲从未看重过。“少林破壁”是两人对练,林希文主动当配手,换上的灰衣亦剪裁精当,动起来尤显身形潇洒。

郑山傲感到一丝好笑:他想跟着自己进入历史。

作为当世顶级武人,所拍影像必为后世重要文献。郑山傲夸了夸林希文:“行坐有相,已是一等衣服,动起来还有相,难上难!你花了大心思。”

林希文满面通红。

师徒俩身形潇洒,站到摄影机前。“少林破壁”共四十二手,一招一招套下去就行了――一生比武四十余次,屡历凶险,未如今日紧张一就这样流传后世了?

恍然有了临终心境,只觉一生尽是遗憾。许多事都可以做得再好点,应在五十岁前生下个孩子――套到二十多招了,郑山傲做出“老翁撒网”式,林希文的手触到郑山傲肘部,应对的是“寓女推窗”。

四十二手如人生,一应一对,便过完了。郑山傲生出一股倦怠,甚至想就此停手,不再套下去。

肘下,林希文的手拐上来,偏离了“寓女推窗”。拍摄前练习仅两日,他还不熟,没事,郑山傲自信自己能调过来,绝不会让督军看出瑕疵……

郑山傲醒来的时候,躺于拼在一起的两张八仙桌上,失去了三颗门牙。摄影机已撤,站着两个持步枪的士兵。中州武馆的邹馆长坐在西墙茶座,小跑着过来。

郑山傲起身坐于桌沿,两腿悬着,距地半尺。

半尺,如万仞,竟跳不下。

胶片上的影像,剪去开始时的套招,谁看都会觉得是一场真实比武。他留给后世的,是挨打的丑态。

“我是中了徒弟暗算啦?他身在军界,不是武行人,这么做是为什么?”

“江湖事,事过不问因由。郑大哥,您是老江湖,不问了吧。”

“他为了吗?为了向督军争宠?”

“郑大哥!这是你徒弟给你的。”

邹馆长手里拿着个信封,抽出几张银票的上端。

递上,郑山傲垂头。

邹馆长:“不要?”

郑山傲抬头,缺了的门牙如地狱入口:“他买走的是我一辈子的名声,干吗不要?”

北安里俱乐部门口有露天咖啡座,此时未至中午,坐着三五个白俄中年男人。他们彼此不说话,挤坐在两张小桌旁,面前各摆一杯红茶。

郑山傲:“这杯茶,一天都不会喝,喝了,就会被侍者赶走。如果你给他两块银元,他会塞给你个事先写好的字条,是他家住址,可以去睡他老婆、女儿。”

俄国旧贵族在天津落魄至此。郑山傲也是旧贵族,清朝顶级武将后裔。曾祖父死于舟山群岛,一场与英国海军的战役,获“锐勇巴图鲁”赐号。巴图鲁,是满语的“勇士”。

他是一个有祖产的人。祖产仅剩那所套院。

要接的人,住惧乐部地下室。赌场技师和厨师酬劳高,在外有家,那是侍者和舞女的住处。

是个白俄女子,裹着老妇人的黑头巾。陈识一眼看出,她是跳格鲁吉亚长裙舞的姑娘,膝盖内侧肌肉如鱼的游姿。

她没沦落到父亲在门口喝红茶的地步,带她走,应需一笔钱。

她跟着郑山傲坐上汽车,中国妇女般仪态端淑。陈识有些伤感开了句玩笑:“高明!既然阻止不了洋人破解我们的武术,就把洋人娶了。”

郑山傲朗声大笑。

陈识:“郑大哥,提防白俄女,你俩差着年龄,小心她骗走你养老钱。”盯着白俄女眼睛说的,有警告意味。这是他为郑山傲唯一能做的事了,之后,或许便此生绝缘。

白俄女会说几句辛文礼貌语,目光炯炯直视陈识,瞳孔湖蓝色,漂亮得如教堂正午时分的彩绘玻璃,不知有没有昕懂。

郑山傲转头看她,父亲看女儿的惬意,缓了一下神,领悟陈识的用意:“她从小受穷,当然会很自私。但男人的钱,不就是让女人骗的么?”

陈识一愣,随即一笑。与其瞩望于主义、宪法、佛道,不如瞩望于小孩和妇女。

郑山傲迎着一笑,笑容收敛后,是一张老江湖的审慎嘴脸:“别想扬名,回广州吧。如果好心,带你徒弟走。”

【六】

耿良辰坐在书摊前,看着糟乱的街面。昨天,他做了件缺德事。

他的牙,长牢了些,白日犯困的老人病仍没去。昨日正午,托茶汤姑娘看书摊,回去午睡,却没回关家,去了西水凹。

师父是南方人,只知螃蟹是河里捞的,哪知道上等螃蟹是田里捉的。西水凹有片高粱地,高梁熟时,螃蟹成批上岸,一棵高梁秆上能挂四五只。

西水凹螃蟹肥实,水里岸上都得好。耿良辰买了八十只。

师父家在南泥沽,去时师父不在,师娘在屋里睡觉。天津人一般不睡烧火的土炕,用箱子、床板搭成土炕形的木炕。能并排睡五六人才称“炕”,白天摆上桌子,吃饭、做活都在炕面,所以要采光好,都是贴窗而建。

窗高两尺,上格一尺五,蒙半透光的高丽纸,下格五寸,镶玻璃――是割来的旧玻璃,到底师父从哪儿割来的,倒闭店铺的旧窗?洋人丢弃的酒柜?酒柜有玻璃门。

她的脸,在这块玻璃里装得满满。

耿良辰落荒而逃。八十只螃蟹,扔给路边玩土的小孩。

回到关家住所,才敢想她的睡容。她处于婴儿的深度睡眠,暗暗发育。她嘴角隐含笑容,不是小女孩的得意,是天后宫里天后娘娘的恬静之笑,对海洋众生的宏大赐福……

他躺在床上,如遭肢解,夜晚来临,也不知觉。

街灯亮起一段时间后,茶汤女把他的七十本书拎上来。虽然一块银元厚薄的小册子居多,但还得感叹,她真有劲啊。

这不是她第一次帮他收摊,如多年夫妻,他总是占她便宜。她把左手一摞书摔在门口:“快起来!自己收拾!”

他一动不动:“还是你代劳吧。”

她右手拎着一摞书到床前,喝一声,预计他会躲开,冲他脑袋砸下去。

他没躲。书有些重量,抬手捂住嘴,似乎牙又松了。她慌手慌脚地给他揉脸,几乎钻在他怀里。原本很黑的瞳孔又深了一分,如名砚古墨研出的墨汁。

他以掌根顶起她肩头:“没事。给你看样好玩的。”

走到门口,将门再打开些,掀开墙边一块破毛毯,取出叠木架,搭于门顶,自左右垂下。

门的厚度面正对他脸,横出四根棍子,居于垂线三点。最高一点并排两根,直指他胸口。下面一点一根,直冲小腹。再下一点,一根倾斜的棍子,下指小腿。

四根棍子代表敌人四种攻击,对之可练习反击手法。

四棍固定安在木桩上的叫“打桩”,随挂随拆地挂在门上的叫“拆桩”。打桩还需绑上半湿毛巾,以磨练打击力度;拆桩是松松垮垮挂着,对之无法用力,练的是反击角度变化。

久玩拆桩:身形转折伶俐如蛇。

它是咏春拳秘传,因挂在半开的门上,耿良辰只在走廊无人的深夜练习,轻碰轻挨,静默无声。此刻打给她看,故意加速,手骨碰棍,一串敲核桃的脆响。

惊动了关家二女,她自楼梯走下,喝道:“傻兄弟,闹什么呢?”

“滚吧你!”掀下拆桩,关上门,正对茶汤女黑透的眼仁。

刚才是取悦她。他对女人所知不多,只是半抱不抱地碰过关家二女,忽想结结实实地抱住她。

他的手快,第一下按上她右腰眼,第二下捉住她两片肩胛中间的脊骨――这是擒拿手法,是要打她么?她小鹿般原地一蹦,两手交叉,卡住他喉咙。

她的瞳孔因愤怒,黑过了肉质极限,呈现玉石质地。

他的手滑落。她夺门而出,关家二女还在门外。

喉咙生疼,他认真思索:这是咏春拳的交剪手,她怎么会?看了拆桩,学会的?师父说过“天道不独秘”,难道是女人天生会的……

关家二女似乎对他开骂了。他关上了门。

坐在书摊前,耿良辰判定自己昨天做了件缺德事,看向茶汤摊。她瞪着他,不知是一直看着他,还是预感到他目光将至,先他一秒瞪过来。

她的瞳孔,不是昨天的玉石硬度,似宣纸上湿润的两粒墨点。

他知道,两粒墨点击碎了那块割来的旧玻璃,渗透了他。

【七】

陈识行至北海楼。转墙即是耿良辰书摊。

郑山傲不再能提供保护,武行的惩戒必来。他出身脚行,藏身于脚行运货车,是逃离之法。

北海楼共三层,一层是有名的环行围栏,出租商铺,几步便是一个门口。三位拳师模样的人自一个门口走出,拦住了他:“陈师父,中州武馆请您楼上喝茶。”

习武人活的是“强弱生死”四字,平时为养精气神,得懒且懒,所以武行办事历来拖沓。惩戒耿良辰,起码是两天以后的事,不想来得这么快。

三楼茶馆没有单间,堂而皇之地坐着一伙武人,茶客们悠然自得,没人在意。中州武馆邹馆长欠身作礼,请陈识落座。

陈识:“我们师徒离开天津,永不再回。能否放过他?”

邹馆长:“他离开,你留下。你徒弟踢了八家武馆,我们就连师父带徒弟地赶走――显得我们霸道,外人会说天津这地方不文明!所以你留下,我们支持你开间武馆。至少开一年,大家都有面子。”

陈识:“一年后?”

邹馆长:“你走,不拦。”

茶馆在三楼,凭窗可见书摊,耿良辰正走向旁边的茶汤摊。

邹馆长一笑:“我们是武行,不是政客,不是黑帮。他活着离开,有伤无残。”

陈识垂首饮茶,掩饰喘出了一口长气。

耿良辰不是冲她去,冲娃娃脸车夫。他来了一次便总来,毡帽下的狼眼盯着她。他还不敢跟她搭话,但已足够讨厌。

耿良辰一脚踹飞他手中茶碗。

娃娃脸扫了自己的车一眼,车夫都会在车底藏打架家伙。各行有各行的家伙,混混用斧子把,脚夫用独轮车撑杆,车夫用一截废车把子。街头打架不见铁器,都是木棒,免出人命。

耿良辰:“以后,你别再来。”

娃娃脸:“凭什么?”

耿良辰:“看你不顺眼。”这是欺负人的话,也是心里话,自打第一次见,车夫便给他一种不祥之感,“不服气,打听打听,我是踢了八家武馆的耿良辰。”

说得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,至于提这个么?

娃娃脸服软,拉车走了。

原想把一碗茶汤钱赔给他。但他走得急,手掏到兜里还没碰到钱,人已在三十米外。耿良辰想喊没喊出口,劝自己:街上每天都有欺负人的事,我欺负一回,又怎么了?

看向茶汤女,她气愤而立,眉尖一道花蕊似的怒纹。

耿良辰:“我不是坏你生意,那小子……你要不要回家睡个午觉?我帮你看摊。”

她:“要!”

她走了。耿良辰忽然很想练拳,哪怕只打几下。

一队脚行兄弟推货车而过。他忍住了。

五人喝茶汤,六人看书。耿良辰感叹中午生意好,转眼又见那个娃娃脸车夫。他拉车自街西而来,车上坐着一位军官,径直到来,点了一碗茶汤。

军官剑眉鹰鼻,气势压人:“书摊也是你的?还珠楼主有新出的小册子么?有,就拿来瞧瞧。”

新册才八千字,据说还珠楼主现在广西旅游,文字用电报打给书局,电报费可买一套床、柜、桌、椅共三十五件的嘉庆年间红木家具。

耿良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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